好邻居乌鸫 - epaper.jxwmw.cnepaper.jxwmw.cn/resfile/2019-08-16/10/10.pd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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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 井冈山 2019 8 16 日 星期五 JIANGXI DAILY WENHUA GANPO 主编 柳易江 美编 杨数 BB10 征文 江西省作协 江西星火文学杂志社 江西日报副刊部 美丽中国“江西样板” 征文 征文 江西日 江西日报副刊部 报副刊部 江西省水 江西省水主办 五河杯 2115 邮箱[email protected] 电话: 0791-86849102 朋友离开家乡在外打拼半辈 子,已成不折不扣的都市人。前段 时间突然心血来潮,趁休假,带着儿 孙千里迢迢回了趟老家。 是的,是“回”,中国人心中最温 暖、最神圣、最顺其自然的一个字。 朋友老家在深山,以他老家所在 的村子为中心,层层叠叠全是山,就如 同水面荡开的涟漪,一眼望不到尽 头。深山固然有许多不便,比如交通、 教育、医疗等,可深山也有深山的趣 味,至少在朋友看来,那里夏有虫鱼之 乐、秋有果实之味,丰富、丰厚、丰盛, 是城镇根本比不了的。 朋友给儿孙说起了自己小时候 捕蛇的事,绘声绘色那时,道路上、山洞里、竹林中, 到处都是蛇。放牛时,遇上了,我们 不怕。不仅不怕,还有些兴奋,赶紧 从腰间抽出柴刀,在附近竹子上劈 一枝丫,是上面还带些更小的枝丫 的那种,一甩,就像人张开的手掌 般,猛地向蛇抽去。蛇负痛,蜷曲成 一团。再猛地一抽,蛇又负痛,蜷曲 得更紧了。不几下,蛇就骨节寸断, 瘫成软绵绵的一根肉棍。吃蛇肉? 不,不,哪舍得吃哟,将蛇用小木棍 撑开,撑成扁长形,在火上烤,烤成 硬柴般,翻山越岭拿到镇上供销社 去,一条可换三块钱。卖了蛇,大伙 就兴冲冲去割些猪肉,再摸些螺蛳、 泥鳅,就是丰盛的午餐,小伙伴们个 个吃得头上冒汗,嘴角流油。 捕蛇这样有趣,捉鱼也不失色。 春耕刚过,春播还未开始,水田 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夜深时,带 着手电筒、鱼篓、渔叉,到村前屋后 的田里一转,肯定满载而归。泥鳅、 黄鳝,都是见不得光的,只要手电筒 一照,它们就一动不动,手一扬,渔 叉出手,鳅鳝被叉中,百发百中。手 一抽,鳅鳝归笼。还有那甲鱼,绿豆 般的小眼睛,平时转得邪乎,可见到 光亮,就不转了。即便没看到甲鱼, 顺着浅浅的爬痕,不一会儿也可以 找到它们。对了,仅看爬痕,我们就 知道这甲鱼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怎 么,你不信?这也不算高深的学问, 母的只有两道爬痕,公的有三道爬 痕,腿间多了一物呢。 捕蛇、捉鱼有趣,摘野果更显知识。 一伙人约好一起去放牛,四周 山里有几棵野杨梅,我们一清二 楚。哪棵今天会熟,哪几棵过些天 会熟,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的杨 梅熟了,我们就把牛一齐赶到哪里, 缰绳一扔,争先恐后向杨梅树上爬 去。杨梅树枝丫脆,稍小一点的,承 受不住小屁孩的重量,“叭”的一声 断了,人被重重地摔下来。没事,树 下全是草地软泥,翻身而起,拍拍屁 股,又抱着树干向上爬。 其实,捕蛇、捉鱼、摘野果,都算 不得什么,欺负天生地长的东西,没 有创造性。在朋友看来,最有创造 性的,是自己动手培育野山菌放牛时,看到干枯的槠树、杉 树、枞树、桂树……就用柴刀劈下, 挑一溪边,或其它潮湿之处,用稻草 或是树叶胡乱将其遮盖。今年不去 看,明年不去看,后年不去看。大后 年,只需揭开那些已经腐烂的稻草 或树叶,嗬,野山菌一簇簇、一丛丛, 个个伞盖舒展、伞柄笔直,稍微一 采,一竹篮肯定不止。寻一荒野之 地,支起石灶铁锅,只需一瓢山泉 水,几根柴火。水一开始翻滚,就下 野菌子,不一会儿,香气冲鼻,野山 菌汤鲜得舌头都要吞到肚子里去 了。这野山菌啊,看似天生地长,其 实都是我们培育的,撂现在,叫创新 创业吧! 朋友的儿孙从小在都市长大, 与高楼大厦为伍,与电子产品为伴, 眼里多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多 是热闹喧嚣的归宿。听长辈讲起小 时候的故事,这份安宁、质朴,以及 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野趣,在他们看 来,有如神话传说,不知不觉就进入 一个桃花源般的世界。 在对儿时生活的回忆中,朋友 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群山的怀抱 中,他有了自己最后的人生规划 —退休后,回老家,承包一块田 地,先封它几年,等农药、化肥的污 染完全降解了,再用最原始的方式 种田,用最古老、最快活的方式捉 鱼、捕虫、摘野果、育野山菌…… 原来,人生兜兜转转,最快活的 还是回归。 人生兜兜转转 揭方晓 揭方晓 盛夏时节,又一批客人不顾暑热来到瑞金共和 国摇篮景区参观。作为东道主,我一路随行。在叶 坪革命旧址群,成片的香樟林、柔软的青草地、动人 的红色故事引得客人们流连忘返。这时,几位女客 人悄悄问我卫生间在哪,我连忙陪同前往。 才刚走近卫生间,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弥 散而来。继续往里,是锃亮洁净的地面、舒适清爽的 便器、洁白柔软的纸巾,更贴心的是,每一个小空间 里,都安装有原木色的小托板,用于客人放置雨伞、 帽子等物件。出来的时候,几个从大城市来的客人 不由啧啧赞叹:“真没想到啊,老区的卫生间竟做得 这么好!” 这赞叹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状况。 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如厕对我简直是一场噩 梦。简易的土墙、低矮的木门,粪坑上陈放几块木头 就成了厕所。木板往往没钉牢,摇摇晃晃的,每踩一 下都战战兢兢。四面漏风不说,还随时有跌进粪坑 的危险。加上成群结队的蛆虫、苍蝇、蚊子,以及令 人作呕的恶臭,让人恶心、恐惧,恨不能立即飞离这 肮脏之地。 家里如此,学校也好不到哪去。踏板倒是封得 更密更牢一些,也给每个蹲位简单地加了隔板,但用 的人太多,又不能冲洗,那熏人的臭气,简直能把人 冲出三里之外。每次轮到我们班负责清扫,不啻为 一场酷刑。有时候在里面遇到从城里分配来的年轻 漂亮的女教师,看见她捂着鼻子、一副难受的样子, 心下竟有着万分的同情。吃喝拉撒,谁都不能避免, 管你出身多么金贵呢,来到贫困的农村,也只能忍 受。 到了上世纪 90 年代初,父亲不知从哪认识了几 个会修沼气池的人。他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听他们 大讲沼气池的好处,不禁心动。彼时家里经济条件 很差,修沼气池少说得几千块钱。但父亲下了决心, 非要来一场卫生革命。于是按照师傅的规划,雇工、 买料,一个在村民们看来无比浩大的工程就这么开 工了。 建成后,我们家的厕所成为全村乃至全乡最卫 生的厕所。沼气池的粪坑被密封得非常好,毫无臭 气溢出,苍蝇、蚊子和蛆虫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奇特 的是,里面的人畜粪便经过发酵,竟变得像清水一 样,一点也没有臭味了。我妈有时会揭开盖子舀一 勺出来喂猪,她说,这可是猪的好饲料,催长的。当 然,更多的时候是挑出去给庄稼蔬菜施肥,这样的肥 料不臭,却肥力十足,施下去明显比别人家的庄稼长 得好。更实用的是,产出的沼气通过长长的管道运 送到家里,沼气灯亮了,沼气灶也燃上了。村里人时 常来我家看稀奇,啧啧称赞这新鲜事物。父母虽然 为此花了大价钱,但每每都觉得值。 第一次用上冲水马桶,还是在上世纪 90 年代中 期,我去南昌的亲戚家做客。在那个小小的蹲位里, 开关一按,自来水“哗”地一下就把马桶冲得干干净 净。那个时候,我悄悄地感叹着城市的好处,心里暗 暗地想:什么时候,我的家里要能用上这样的卫生间 该多好!可那时,农村连自来水都还没装上,这样的 梦想从何谈起? 再后来,我调到市区工作,结婚后家也安在市 区,算是告别了与土厕为伍的日子。可是我的父母 还在乡村,虽然沼气池还在,但比之卫生间,又是落 后了一大截。回娘家的时候,仍感诸多不便。直到 本世纪初,父母兄长在城区购房,全家人都搬到城里 住。那套新房有两个卫生间,装修时,为了照顾老人 小孩,我们特地装了一个坐式马桶。看到全家人都 过上了相对洁净健康的生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 慰。 后来的十几年间,我很少回老家了,父母会偶尔 回去看看,带回来一些消息,比如村里通了自来水 了,比如谁家做了新屋了,比如某某买了洗衣机了 ……我想,农村的生活一定也是在变的。 2013 年,我被单位派到瑞林镇元田村当驻村干 部,吃住在村。起初我心里直犯怵,瑞林是全市最偏 远的乡镇,也不知道落后成什么样。想到曾经的那 种露天厕所,被苍蝇蚊子围攻的情景,我真担心自己 会受不了。及至下到村里,村干部安排我在一家农 户家住下。上得楼去,安置好后,我发现住房旁边就 有一个很现代的卫生间,而这户人家在村里并不属 于富裕户,不由吃了一惊。早听说政府在推行“四改 一整治”,但没想到改革真落实到了最偏远落后的地 方。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地流淌而出,仿佛 在唱着一支欢快的歌,我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此 后的两年驻村时光里,无论我去到再穷再远的村民 小组,几乎都未遇到如厕难的困扰。有了电,有了 水,有了冲水的卫生间,如今的农村人,日子过得体 体面面的。 ………… 透过香樟的浓阴朝头顶望去,几朵白云正从蔚 蓝浩阔的天幕中悠悠飘过,那么轻盈,那么惬意,那 么安详,仿佛整个中国整个时代投射在天上的影 子。 (图片摄影: 梁振堂 天色将晚,焦灼的我与受伤的 车相互扶持,总算折腾到附近老街 的一家修理铺。 铺子的全称如老街一样悠长 —精修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自行 车。严格来说,算不上店名,只是对 业务内容的列举式说明。幸好路边 立着偌大一块招牌,喷绘摩托车、电 动车、两用扳手等图案,鲜明直观。 我就是按图索铺找到它的。有 些时日没来老街转悠,不远处的新 楼盘正在施工,这是一家新开的修 理铺,它的加入,明显增添了老街的 人气与车流。虽为新开,生意却不 错,旁边停着两辆病怏怏的电动车。 我把车挪到恰当的位置,打下 单撑,期待地凑近师傅。这是一个 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深色 T 恤加 褪色牛仔裤,满身油污,乍一看,像 一幅印象派油画的颜料不小心洇染 在他的身上。尤其那双手,成天与 机油、橡胶、金属、泥灰和脏水厮混, 指纹掌纹早嵌入这些物质的细胞和 纤维,已非鲜活的血肉构造。手掌 粗糙、起泡,却灵巧地游弋于零件与 工具之间,像外科医生的一双手,游 弋于患者的骨肉之间。 师傅手上在忙着别人的车,我 四下打量着,突然觉得看他修车也 蛮有意思的,就并不着急了,可还是 要催上一催,只是作为顾客的心理 习惯,仿佛时间一长,就吃了亏似 的。他似乎嗅到我的微妙情绪,立 马扭转头:“车怎么啦?” “后轮转动不灵,好像轴承那儿 卡了什么东西。”为了让自己显得比 较专业,我有意使用一些专业术 语。无非想让师傅明白—别以为 我是外行好蒙骗,可随便宰人。 没等我说完,他就起身用脚踢 过一个一尺来高的圆木墩,右脚与 双手配合,瞬间打出车肚子下的双 撑。同时,圆木墩被左脚撸进车底, 前轮正好腾空而起,被他的右手拨 弄一下,前轮极不爽快地转动着。 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 他说:“不是后轮,是前轮转动 不灵。刹车片坏了,要换新的。” “这 —这样啊,那就换吧 —”没等我说完,他已继续之前的 工作。 为了验证师傅的诊断,我装模 作样地拨转车轮,后轮转动很正常, 前轮转动确实困难。奇怪了,没见 他拨动后轮,怎就知道? 不管怎样,车已被架起,犹如病 人上了手术台,岂有随便下来之 理?我干脆耐着性子袖手旁观,这 时才发现不远处还有几个车主被晾 着,他们的车也被架起双撑,有座位 被打开的,有车轮被卸下的,皆沦为 “残疾车”。我们相互微笑示意,似 乎默默传达同病相怜之情。 “这条街好像就你一家修车店, 确实够你忙的。以前有修自行车 的,我来修过几次。”“生意不错,其 实店面可以扩大些。”“现在不都是 边修边卖么?”等候着的车主们没话 找话,师傅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以前是有专门修自行车的,早搬到 城北新街卖山地车了。”“这里没被 拆迁,证明老街位置特殊,能有这两 间店就不错了。”“我也卖新车啊,没 看到那边摆了好几辆么?”他朝那边 努努嘴,果然,有几辆新车默默地待 在一角。 手上那辆车终于被修好了,车 主付钱,骑上,临走扔下一句:“现在 流行共享单车、共享电动车,这修车 卖车的活计恐怕会越来越不好做。” “也有不共享的,好多人还是觉 得骑自己的车方便。再说共享的车 也是人骑的,人骑的总有坏的时候, 坏了总要有人修吧!”师傅一派乐 观。 此时,店铺里屋传来女人温软 的叫声:“唏唏,别乱跑!”“嘟嘟,吃 你的饭,别光看电视!”话音未落,一 阵踢踢踏踏的声响由里而外袭来。 一个约三岁的小女孩跑出,一个女 人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追着。她们分 别是修理师傅的女儿、妻子,就这样 在零七碎八的工具间辗转腾挪。 修理师傅不动声色。紧接着, 一个约七岁的小男孩端着碗也跑了 出来,嚷着要吃什么。修理工仍不 吱声。女人安顿好女儿,又来抚慰 儿子。这才看清女人的脸,虽谈不 上漂亮,却白净温婉,叫人看得舒 服。真的难以置信,在一堆油污的 环境里,也能呵护出这般的形象和 气质。 正遐想着,修理工望了一眼女 人。那眼神,似乎能把眼前的塑胶、 金属统统融化掉。女人把孩子们招 呼进屋,瘦白的脚顺便把地上横七 竖八躺着的工具、废件拨至一旁。 我挪到另一角落,不经意瞥见敞开 门的里间:一张吊起蚊帐的床露出 半边,隔板墙另一边的三五步外有 灶台、电磁炉、电水壶…… 原来,这方空间既是店又是家, 倒也融合得较为得体。外屋几乎没 有像样的家具,两旁是货架,陈列轮 胎、钢圈、车灯、盔帽等物品,这些是 他们一家四口的食粮,微微散发着 幸福的亚光。 当女人收拾得差不多时,修理 师傅已把我的车轮卸下。前轮中间 的轴盘裸露出来,刹车片果然磨损 得不成模样,他麻利地揭下来,抛向 一边。女人不紧不慢地问:“弄完这 部就先吃饭吧?”这声音虽不是奔我 而来,闻听却备感温馨。我起身抬 眸,才发觉天色已晚,随即付了钱, 寒暄了一句:“今天该收工了吧?” “收不了,那边还有几辆呢,要 打夜工。”也是,那几位聊了会闲天, 等不及,回去了,说好明早来取。修 理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女 人递过来的小塑料桶。那粗糙的手 与柔软的水的厮磨声,清亮悦耳。 老街新铺 江锦灵 江锦灵 乌鸫打算来和我做邻居的时候,我并不知 道。那阵子雨水特别多,不必每天都去浇花, 我又害牙疼害到天昏地暗,所以当有一天我牙 痛好了,满怀欣喜地去做每一件小事包括给阳 台外的花们浇水时,我发现我的茉莉花树的根 部有了一个既像碗、也像过生日戴的花冠那样 的窠。那窠用了一些很细的树枝,一些和我花 盆的土不同样的土扭搅而成,当然也许还有鸟 的唾沫。总之构造虽然简单,倒也有模有样, 天然宜居。那时乌鸫还没有来入住,我种了很 多年、已经快长成花精的茉莉花已经打出了一 些清清秀秀的小花苞,立在清清秀秀的枝头。 花开就在眼前了。清香四溢的日子也就在眼 前。我看着这个茉莉花下的窠,边猜想着是什 么品种的鸟类来此,边在心里想:不管你是何 方神圣,总之你倒挺会找地方。 我就每天早上都悄悄撩起窗帘看一眼那 个窠。还是没有鸟在。造好了新屋又不来,也 弄不清是什么原因。等到了第四第五天,都快 要放弃去看了,但还是看一下吧,哎呀,那窠里 竟然卧了一个鸟蛋。鹌鹑蛋大小,灰白色的, 上面有些褐色斑点。我就明白了,这个窠是鸟 妈为了生娃而特意准备的。有点类似于她的 产房。也就是说,头天晚上或是当天凌晨,她 开始产蛋了。我就不能免俗地赶紧拿手机拍 照,然后不时躲在窗帘后面,只掀开一条缝偷 窥。不久就看见一只大鸟稳稳地卧在那只蛋 上面。那鸟体型有八哥那么大,也是全身黑, 但是鸟嘴是金黄色的,黄得耀眼。黑黄搭配, 真是美。这是乌鸫呀—我在微博上关注过 一个专门拍乌鸫的人,他真是痴迷,无论晴雨 都执着地寻找和拍摄乌鸫。所以我认得这种 鸟。院子里树木森翠,还有上百户人家都有外 伸的阳台,乌鸫怎么就会挑上我家的呢?我这 样想,高兴得简直想哼个小曲儿。 第二天那窠里多了一个蛋。到了第四天, 又多了一个。已经有三个蛋了,她还要下几个 蛋呢?又是依据一个什么规律呢?我也琢磨 不透。 鸟妈非常敏感,以至只要我一拉窗帘,她 就立即遗下鸟蛋惊惶起飞,往我窗下小花园里 一棵大广玉兰树去。她立在玉兰树最高的枝 头,往我这个方向眺望,心里担忧着我们会不 会对她的孩子实施伤害。等我把窗帘落下 —其实是留了极微小的一道缝隙,她很快地 便回来了。她先停在我养的一棵杜英树前,那 杜英离茉莉大约一米。她转动身体,睁着警觉 的圆眼睛四围观察,确定无事,这才落座于鸟 蛋之上。这样,她觉得辛苦是不必说,其实我 也好辛苦。我只好尽量减少开窗拉窗帘的次 数,趁她去觅食的时候赶紧给其它的植物浇下 水。我丈夫爱吃饭时看个电视,这电视也不知 谁设计的,每次开机时都会有“咚咚咚”的声音 提示,非常愚蠢。等发现这开机声也会令乌鸫 受到惊扰,并立即起飞离开时,他便连电视也 戒了。在自己家里也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吗? 这到底是我们家还是乌鸫家啊?感觉更像乌 鸫之家呢。我忍不住跟丈夫这样讨论。 这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我突然感到一 种春日将尽、我还什么也没有领略的紧迫,于 是急匆匆地订了票跑到苏州去玩。苏州园林 里鸟也多,叽叽喳喳的,我们就会突然想起乌 鸫邻居,不知她怎么样了呢。 回家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乌鸫。一拉窗 帘,鸟妈自然离席起飞,却只见那窠里围着五 个蛋。原来一窝要产五个崽。现在母乌鸫留 在窝里的时间明显变久了。只要不受惊扰,她 几乎不动身。这时我才有幸见到乌鸫爸。有 一天早上天气特别明媚,我突然看见除了窝里 有一只乌鸫,我的杜英树上还有一只。这只乌 鸫不仅嘴是金黄的,眼圈也是同样的金黄只有公乌鸫长这样的黄眼圈。他口里衔了条 像绳子似的蚯蚓,正与他老婆四目相望。也就 是说,乌鸫爸虽然不住在这里,但也是常来探 望,甚至给老婆送吃的的。只是很难叫我发现 罢了。 我一直很困惑的是,乌鸫这家伙既然选在 我家做邻居,按理是有诚意的,却又根本不愿 意与我们照面。资料上说乌鸫是种极其敏感 胆小的鸟,我算是领教够了。我也做好了“直 到乌鸫离开,也从来不曾相认”的打算。没想 到却有转机发生。那天下了巨大的雷雨,而且 雨速紧得惊人。不远处不时传来砰里哐啷,有 东西被风雨砸落地面的声音。我与丈夫的第 一念头当然是“小鸟怎么办”:就算她不会被刮 走,暴雨打到身上也得蜕层皮。我想起家里有 把破了一角、一直没舍得扔的雨伞,赶紧取出 来。丈夫寻了一截红绳子,推开窗户的当口, 鸟妈还是不顾暴雨,惊飞到对面人家的一扇排 气扇上。我们快手快脚地把伞绑紧在旁边栀 子花树干上。栀子花肥软,枝干却是遒劲,恰 好适合固定雨伞。雨伞之下,那五个毫无动静 的蛋显得十分安稳安全。暴雨一过,骄阳又来 了。雨伞又顺理成章地开始遮阳。我们才发 现,这把伞真是安得完美呀。也许乌鸫妈也是 这样想的。因为有一天我拉开窗帘,突然发现 她不如常惊吓飞走了。她卧在伞下,竟然定定 地看着我,一眨也不眨。那样的眼神可真是又 沉静又美:既像在观察眼前的人类,但也像在 思考别的什么。我们的距离连一尺都不到。 如果我会鸟语,她会人语,也许我们简直可以 互相问好了吧。我从没有受过鸟儿这样高的 礼遇,那一刻真是受宠若惊。 乌鸫最盛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这盛大 是由某天清晨五点时响起的一串细微而又细 密的音乐宣告的。唧唧唧唧,弱小然而又是惹 人怜爱的,几乎没有个停。间夹着的,还有成 年乌鸫明亮的叫声。我几乎不在那个钟点醒 来。所以我被这声音吵醒的时候,我知道小乌 鸫诞生了。我按捺住想看看小鸟的想法,直等 到早上七点多。我本来是想给邻居道个喜送 个贺的,没想到一撩窗帘,我还没来得及看小 鸟,“啪”一声,一坨东西直甩过来。要不是隔 着纱窗,就甩我脸上了。我一看,竟然是乌鸫 粪。原来在我拉窗帘的同时,乌鸫妈飞了起 来,但她这次既没有飞到广玉兰树上,也不去 对面的排气扇,她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怕我 侵害她新生的宝宝,母性的激发令她不时发出 十分难听的焦躁鸣叫,并且还用她专门制作的 “炸弹”警告我。我吓得赶紧退回来。看来再 有诚意,邻居与我的交情也还是有限的。我算 是认了。 我只能偷偷地观察一下。新生的小乌鸫 一丝毛也没有,粉红的皮肤,眼睛还没有睁开, 只看到一道眼皮缝,可真丑。但是他们已经会 喊饿了,不停地唧唧着,一天大约要唧唧二十 回。乌鸫父母轮流衔着蚯蚓回来。有时他们 空着口回来,大约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吃的,又 担心离开太久,小乌鸫有什么意外,于是回来 看一眼再出门—一下子要养活五张口,还要 时刻警惕来自比自己更强大的生物的侵袭。 可真是太辛苦了! 那些天我们外出都多了件事就是爱往潮 湿的地方看,希望能发现一条两条蚯蚓给带回 来,减轻一点乌鸫爸妈的负担。我小时候干过 挖蚯蚓这事儿,大了却根本一条也找不着了。 后来我当然也释然了,鸟敢生那么多,就一定 能养那么多,否则早被淘汰了,进化不到今 天。这就是鸟的生存之道吧。 小乌鸫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比前一天大一 圈。到了出生十来天,他们几乎和父母一个体 型了。那个窠他们是根本住不下了,等我还在 想他们怎么不移居到旁边的花盆里住住时,有 一天早上丈夫发现少了一只乌鸫,他立马跑下 楼。他觉得窝太小,乌鸫住不下,一定是挤出 去了一只。他担心乌鸫摔死了,于是跑到正对 我家阳台的楼下地面巡视。过了半天他笑嘻 嘻地上来,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这也就 是说,已经有一只小乌鸫可以长大成鸟,飞走 了。 又过了两天,窝里只剩最后一只乌鸫了。 我心说,你兄弟姐妹都走了,你咋还蹲着,是不 是有点病弱啊。我就用手去扒拉一下他黑乎 乎的羽毛。没想到,我轻轻一扒,它竟昂昂然 地飞起来了。力量之大,速度之快捷,把我吓 一大跳。 巢就这样一下子空了。而且渐渐地由最 初的青绿变成黑色,有一股被废弃的气息。但 我还保留着,给花浇水也尽量小心翼翼地绕开 它,奢望有一天他们会飞回来过夜,或是即使 不过夜,来故居缅怀一下也可以啊。可是他们 从来也没有飞回来过。有啥好牵绊的呢?天 地广阔,处处为家。而且世间万物都是要分开 的。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真理。他们本来就是 这样无牵无绊。 所以做邻居这个事情起先虽然是乌鸫单 方面的决定,但到最后,“单方面”却演变成了 我。我还当他们是邻居,而且是好邻居。我还 盼着他们明年再来。 (图片摄影: 涂序理 盛夏云影 盛夏云影 文学新锐 全国报纸副刊最佳专栏 豫章 随笔 好邻居乌鸫 好邻居乌鸫 好邻居乌鸫 王晓莉 王晓莉 (作者为小学教师, 1984 年出 生,现居余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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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离开家乡在外打拼半辈子,已成不折不扣的都市人。前段时间突然心血来潮,趁休假,带着儿孙千里迢迢回了趟老家。

是的,是“回”,中国人心中最温暖、最神圣、最顺其自然的一个字。

朋友老家在深山,以他老家所在的村子为中心,层层叠叠全是山,就如同水面荡开的涟漪,一眼望不到尽头。深山固然有许多不便,比如交通、教育、医疗等,可深山也有深山的趣味,至少在朋友看来,那里夏有虫鱼之乐、秋有果实之味,丰富、丰厚、丰盛,是城镇根本比不了的。

朋友给儿孙说起了自己小时候捕蛇的事,绘声绘色——

那时,道路上、山洞里、竹林中,到处都是蛇。放牛时,遇上了,我们不怕。不仅不怕,还有些兴奋,赶紧从腰间抽出柴刀,在附近竹子上劈一枝丫,是上面还带些更小的枝丫的那种,一甩,就像人张开的手掌般,猛地向蛇抽去。蛇负痛,蜷曲成一团。再猛地一抽,蛇又负痛,蜷曲得更紧了。不几下,蛇就骨节寸断,瘫成软绵绵的一根肉棍。吃蛇肉?不,不,哪舍得吃哟,将蛇用小木棍撑开,撑成扁长形,在火上烤,烤成硬柴般,翻山越岭拿到镇上供销社去,一条可换三块钱。卖了蛇,大伙就兴冲冲去割些猪肉,再摸些螺蛳、泥鳅,就是丰盛的午餐,小伙伴们个个吃得头上冒汗,嘴角流油。

捕蛇这样有趣,捉鱼也不失色。春耕刚过,春播还未开始,水田

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夜深时,带着手电筒、鱼篓、渔叉,到村前屋后的田里一转,肯定满载而归。泥鳅、黄鳝,都是见不得光的,只要手电筒一照,它们就一动不动,手一扬,渔叉出手,鳅鳝被叉中,百发百中。手一抽,鳅鳝归笼。还有那甲鱼,绿豆般的小眼睛,平时转得邪乎,可见到光亮,就不转了。即便没看到甲鱼,顺着浅浅的爬痕,不一会儿也可以找到它们。对了,仅看爬痕,我们就知道这甲鱼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怎么,你不信?这也不算高深的学问,母的只有两道爬痕,公的有三道爬痕,腿间多了一物呢。

捕蛇、捉鱼有趣,摘野果更显知识。一伙人约好一起去放牛,四周

山里有几棵野杨梅,我们一清二楚。哪棵今天会熟,哪几棵过些天会熟,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的杨梅熟了,我们就把牛一齐赶到哪里,缰绳一扔,争先恐后向杨梅树上爬去。杨梅树枝丫脆,稍小一点的,承受不住小屁孩的重量,“叭”的一声断了,人被重重地摔下来。没事,树下全是草地软泥,翻身而起,拍拍屁股,又抱着树干向上爬。

其实,捕蛇、捉鱼、摘野果,都算不得什么,欺负天生地长的东西,没有创造性。在朋友看来,最有创造性的,是自己动手培育野山菌——

放牛时,看到干枯的槠树、杉树、枞树、桂树……就用柴刀劈下,挑一溪边,或其它潮湿之处,用稻草或是树叶胡乱将其遮盖。今年不去看,明年不去看,后年不去看。大后年,只需揭开那些已经腐烂的稻草或树叶,嗬,野山菌一簇簇、一丛丛,个个伞盖舒展、伞柄笔直,稍微一采,一竹篮肯定不止。寻一荒野之地,支起石灶铁锅,只需一瓢山泉水,几根柴火。水一开始翻滚,就下野菌子,不一会儿,香气冲鼻,野山菌汤鲜得舌头都要吞到肚子里去了。这野山菌啊,看似天生地长,其实都是我们培育的,撂现在,叫创新创业吧!

朋友的儿孙从小在都市长大,与高楼大厦为伍,与电子产品为伴,眼里多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多是热闹喧嚣的归宿。听长辈讲起小时候的故事,这份安宁、质朴,以及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野趣,在他们看来,有如神话传说,不知不觉就进入一个桃花源般的世界。

在对儿时生活的回忆中,朋友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群山的怀抱中,他有了自己最后的人生规划——退休后,回老家,承包一块田地,先封它几年,等农药、化肥的污染完全降解了,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种田,用最古老、最快活的方式捉鱼、捕虫、摘野果、育野山菌……

原来,人生兜兜转转,最快活的还是回归。

人生兜兜转转□□ 揭方晓揭方晓

盛夏时节,又一批客人不顾暑热来到瑞金共和国摇篮景区参观。作为东道主,我一路随行。在叶坪革命旧址群,成片的香樟林、柔软的青草地、动人的红色故事引得客人们流连忘返。这时,几位女客人悄悄问我卫生间在哪,我连忙陪同前往。

才刚走近卫生间,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弥散而来。继续往里,是锃亮洁净的地面、舒适清爽的便器、洁白柔软的纸巾,更贴心的是,每一个小空间里,都安装有原木色的小托板,用于客人放置雨伞、帽子等物件。出来的时候,几个从大城市来的客人不由啧啧赞叹:“真没想到啊,老区的卫生间竟做得这么好!”

这赞叹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状况。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如厕对我简直是一场噩

梦。简易的土墙、低矮的木门,粪坑上陈放几块木头就成了厕所。木板往往没钉牢,摇摇晃晃的,每踩一下都战战兢兢。四面漏风不说,还随时有跌进粪坑的危险。加上成群结队的蛆虫、苍蝇、蚊子,以及令人作呕的恶臭,让人恶心、恐惧,恨不能立即飞离这肮脏之地。

家里如此,学校也好不到哪去。踏板倒是封得更密更牢一些,也给每个蹲位简单地加了隔板,但用的人太多,又不能冲洗,那熏人的臭气,简直能把人冲出三里之外。每次轮到我们班负责清扫,不啻为一场酷刑。有时候在里面遇到从城里分配来的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看见她捂着鼻子、一副难受的样子,心下竟有着万分的同情。吃喝拉撒,谁都不能避免,管你出身多么金贵呢,来到贫困的农村,也只能忍受。

到了上世纪 90 年代初,父亲不知从哪认识了几个会修沼气池的人。他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听他们大讲沼气池的好处,不禁心动。彼时家里经济条件很差,修沼气池少说得几千块钱。但父亲下了决心,非要来一场卫生革命。于是按照师傅的规划,雇工、买料,一个在村民们看来无比浩大的工程就这么开工了。

建成后,我们家的厕所成为全村乃至全乡最卫生的厕所。沼气池的粪坑被密封得非常好,毫无臭气溢出,苍蝇、蚊子和蛆虫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奇特的是,里面的人畜粪便经过发酵,竟变得像清水一样,一点也没有臭味了。我妈有时会揭开盖子舀一勺出来喂猪,她说,这可是猪的好饲料,催长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挑出去给庄稼蔬菜施肥,这样的肥料不臭,却肥力十足,施下去明显比别人家的庄稼长得好。更实用的是,产出的沼气通过长长的管道运送到家里,沼气灯亮了,沼气灶也燃上了。村里人时常来我家看稀奇,啧啧称赞这新鲜事物。父母虽然为此花了大价钱,但每每都觉得值。

第一次用上冲水马桶,还是在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我去南昌的亲戚家做客。在那个小小的蹲位里,开关一按,自来水“哗”地一下就把马桶冲得干干净净。那个时候,我悄悄地感叹着城市的好处,心里暗暗地想:什么时候,我的家里要能用上这样的卫生间该多好!可那时,农村连自来水都还没装上,这样的梦想从何谈起?

再后来,我调到市区工作,结婚后家也安在市区,算是告别了与土厕为伍的日子。可是我的父母还在乡村,虽然沼气池还在,但比之卫生间,又是落后了一大截。回娘家的时候,仍感诸多不便。直到本世纪初,父母兄长在城区购房,全家人都搬到城里住。那套新房有两个卫生间,装修时,为了照顾老人小孩,我们特地装了一个坐式马桶。看到全家人都过上了相对洁净健康的生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后来的十几年间,我很少回老家了,父母会偶尔回去看看,带回来一些消息,比如村里通了自来水了,比如谁家做了新屋了,比如某某买了洗衣机了……我想,农村的生活一定也是在变的。

2013 年,我被单位派到瑞林镇元田村当驻村干部,吃住在村。起初我心里直犯怵,瑞林是全市最偏远的乡镇,也不知道落后成什么样。想到曾经的那种露天厕所,被苍蝇蚊子围攻的情景,我真担心自己会受不了。及至下到村里,村干部安排我在一家农户家住下。上得楼去,安置好后,我发现住房旁边就有一个很现代的卫生间,而这户人家在村里并不属于富裕户,不由吃了一惊。早听说政府在推行“四改一整治”,但没想到改革真落实到了最偏远落后的地方。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地流淌而出,仿佛在唱着一支欢快的歌,我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此后的两年驻村时光里,无论我去到再穷再远的村民小组,几乎都未遇到如厕难的困扰。有了电,有了水,有了冲水的卫生间,如今的农村人,日子过得体体面面的。

…………透过香樟的浓阴朝头顶望去,几朵白云正从蔚

蓝浩阔的天幕中悠悠飘过,那么轻盈,那么惬意,那么安详,仿佛整个中国整个时代投射在天上的影子。

(图片摄影:梁振堂)

天色将晚,焦灼的我与受伤的车相互扶持,总算折腾到附近老街的一家修理铺。

铺子的全称如老街一样悠长——精修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严格来说,算不上店名,只是对业务内容的列举式说明。幸好路边立着偌大一块招牌,喷绘摩托车、电动车、两用扳手等图案,鲜明直观。

我就是按图索铺找到它的。有些时日没来老街转悠,不远处的新楼盘正在施工,这是一家新开的修理铺,它的加入,明显增添了老街的人气与车流。虽为新开,生意却不错,旁边停着两辆病怏怏的电动车。

我把车挪到恰当的位置,打下单撑,期待地凑近师傅。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深色 T 恤加褪色牛仔裤,满身油污,乍一看,像一幅印象派油画的颜料不小心洇染在他的身上。尤其那双手,成天与机油、橡胶、金属、泥灰和脏水厮混,指纹掌纹早嵌入这些物质的细胞和纤维,已非鲜活的血肉构造。手掌粗糙、起泡,却灵巧地游弋于零件与工具之间,像外科医生的一双手,游弋于患者的骨肉之间。

师傅手上在忙着别人的车,我四下打量着,突然觉得看他修车也蛮有意思的,就并不着急了,可还是要催上一催,只是作为顾客的心理习惯,仿佛时间一长,就吃了亏似的。他似乎嗅到我的微妙情绪,立马扭转头:“车怎么啦?”

“后轮转动不灵,好像轴承那儿卡了什么东西。”为了让自己显得比较专业,我有意使用一些专业术语。无非想让师傅明白——别以为我是外行好蒙骗,可随便宰人。

没等我说完,他就起身用脚踢过一个一尺来高的圆木墩,右脚与双手配合,瞬间打出车肚子下的双撑。同时,圆木墩被左脚撸进车底,前轮正好腾空而起,被他的右手拨弄一下,前轮极不爽快地转动着。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

他说:“不是后轮,是前轮转动不灵。刹车片坏了,要换新的。”

“ 这 —— 这 样 啊 ,那 就 换 吧

——”没等我说完,他已继续之前的工作。

为了验证师傅的诊断,我装模作样地拨转车轮,后轮转动很正常,前轮转动确实困难。奇怪了,没见他拨动后轮,怎就知道?

不管怎样,车已被架起,犹如病人上了手术台,岂有随便下来之理?我干脆耐着性子袖手旁观,这时才发现不远处还有几个车主被晾着,他们的车也被架起双撑,有座位被打开的,有车轮被卸下的,皆沦为

“残疾车”。我们相互微笑示意,似乎默默传达同病相怜之情。

“这条街好像就你一家修车店,确实够你忙的。以前有修自行车的,我来修过几次。”“生意不错,其实店面可以扩大些。”“现在不都是边修边卖么?”等候着的车主们没话找话,师傅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以前是有专门修自行车的,早搬到城北新街卖山地车了。”“这里没被拆迁,证明老街位置特殊,能有这两间店就不错了。”“我也卖新车啊,没看到那边摆了好几辆么?”他朝那边努努嘴,果然,有几辆新车默默地待在一角。

手上那辆车终于被修好了,车主付钱,骑上,临走扔下一句:“现在流行共享单车、共享电动车,这修车卖车的活计恐怕会越来越不好做。”

“也有不共享的,好多人还是觉得骑自己的车方便。再说共享的车也是人骑的,人骑的总有坏的时候,坏了总要有人修吧!”师傅一派乐观。

此时,店铺里屋传来女人温软的叫声:“唏唏,别乱跑!”“嘟嘟,吃你的饭,别光看电视!”话音未落,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由里而外袭来。一个约三岁的小女孩跑出,一个女人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追着。她们分别是修理师傅的女儿、妻子,就这样在零七碎八的工具间辗转腾挪。

修理师傅不动声色。紧接着,一个约七岁的小男孩端着碗也跑了出来,嚷着要吃什么。修理工仍不吱声。女人安顿好女儿,又来抚慰儿子。这才看清女人的脸,虽谈不

上漂亮,却白净温婉,叫人看得舒服。真的难以置信,在一堆油污的环境里,也能呵护出这般的形象和气质。

正遐想着,修理工望了一眼女人。那眼神,似乎能把眼前的塑胶、金属统统融化掉。女人把孩子们招呼进屋,瘦白的脚顺便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工具、废件拨至一旁。我挪到另一角落,不经意瞥见敞开门的里间:一张吊起蚊帐的床露出半边,隔板墙另一边的三五步外有灶台、电磁炉、电水壶……

原来,这方空间既是店又是家,倒也融合得较为得体。外屋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两旁是货架,陈列轮胎、钢圈、车灯、盔帽等物品,这些是他们一家四口的食粮,微微散发着幸福的亚光。

当女人收拾得差不多时,修理师傅已把我的车轮卸下。前轮中间的轴盘裸露出来,刹车片果然磨损得不成模样,他麻利地揭下来,抛向一边。女人不紧不慢地问:“弄完这部就先吃饭吧?”这声音虽不是奔我而来,闻听却备感温馨。我起身抬眸,才发觉天色已晚,随即付了钱,寒暄了一句:“今天该收工了吧?”

“收不了,那边还有几辆呢,要打夜工。”也是,那几位聊了会闲天,等不及,回去了,说好明早来取。修理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女人递过来的小塑料桶。那粗糙的手与柔软的水的厮磨声,清亮悦耳。

老 街 新 铺 □□ 江锦灵江锦灵

乌鸫打算来和我做邻居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阵子雨水特别多,不必每天都去浇花,我又害牙疼害到天昏地暗,所以当有一天我牙痛好了,满怀欣喜地去做每一件小事包括给阳台外的花们浇水时,我发现我的茉莉花树的根部有了一个既像碗、也像过生日戴的花冠那样的窠。那窠用了一些很细的树枝,一些和我花盆的土不同样的土扭搅而成,当然也许还有鸟的唾沫。总之构造虽然简单,倒也有模有样,天然宜居。那时乌鸫还没有来入住,我种了很多年、已经快长成花精的茉莉花已经打出了一些清清秀秀的小花苞,立在清清秀秀的枝头。花开就在眼前了。清香四溢的日子也就在眼前。我看着这个茉莉花下的窠,边猜想着是什么品种的鸟类来此,边在心里想: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总之你倒挺会找地方。

我就每天早上都悄悄撩起窗帘看一眼那个窠。还是没有鸟在。造好了新屋又不来,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等到了第四第五天,都快要放弃去看了,但还是看一下吧,哎呀,那窠里竟然卧了一个鸟蛋。鹌鹑蛋大小,灰白色的,上面有些褐色斑点。我就明白了,这个窠是鸟妈为了生娃而特意准备的。有点类似于她的产房。也就是说,头天晚上或是当天凌晨,她开始产蛋了。我就不能免俗地赶紧拿手机拍照,然后不时躲在窗帘后面,只掀开一条缝偷窥。不久就看见一只大鸟稳稳地卧在那只蛋上面。那鸟体型有八哥那么大,也是全身黑,但是鸟嘴是金黄色的,黄得耀眼。黑黄搭配,真是美。这是乌鸫呀——我在微博上关注过一个专门拍乌鸫的人,他真是痴迷,无论晴雨都执着地寻找和拍摄乌鸫。所以我认得这种鸟。院子里树木森翠,还有上百户人家都有外伸的阳台,乌鸫怎么就会挑上我家的呢?我这样想,高兴得简直想哼个小曲儿。

第二天那窠里多了一个蛋。到了第四天,又多了一个。已经有三个蛋了,她还要下几个蛋呢?又是依据一个什么规律呢?我也琢磨不透。

鸟妈非常敏感,以至只要我一拉窗帘,她就立即遗下鸟蛋惊惶起飞,往我窗下小花园里一棵大广玉兰树去。她立在玉兰树最高的枝头,往我这个方向眺望,心里担忧着我们会不会对她的孩子实施伤害。等我把窗帘落下——其实是留了极微小的一道缝隙,她很快地便回来了。她先停在我养的一棵杜英树前,那杜英离茉莉大约一米。她转动身体,睁着警觉的圆眼睛四围观察,确定无事,这才落座于鸟蛋之上。这样,她觉得辛苦是不必说,其实我也好辛苦。我只好尽量减少开窗拉窗帘的次数,趁她去觅食的时候赶紧给其它的植物浇下水。我丈夫爱吃饭时看个电视,这电视也不知谁设计的,每次开机时都会有“咚咚咚”的声音提示,非常愚蠢。等发现这开机声也会令乌鸫受到惊扰,并立即起飞离开时,他便连电视也戒了。在自己家里也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吗?这到底是我们家还是乌鸫家啊?感觉更像乌鸫之家呢。我忍不住跟丈夫这样讨论。

这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我突然感到一种春日将尽、我还什么也没有领略的紧迫,于是急匆匆地订了票跑到苏州去玩。苏州园林

里鸟也多,叽叽喳喳的,我们就会突然想起乌鸫邻居,不知她怎么样了呢。

回家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乌鸫。一拉窗帘,鸟妈自然离席起飞,却只见那窠里围着五个蛋。原来一窝要产五个崽。现在母乌鸫留在窝里的时间明显变久了。只要不受惊扰,她几乎不动身。这时我才有幸见到乌鸫爸。有一天早上天气特别明媚,我突然看见除了窝里有一只乌鸫,我的杜英树上还有一只。这只乌鸫不仅嘴是金黄的,眼圈也是同样的金黄——只有公乌鸫长这样的黄眼圈。他口里衔了条像绳子似的蚯蚓,正与他老婆四目相望。也就是说,乌鸫爸虽然不住在这里,但也是常来探望,甚至给老婆送吃的的。只是很难叫我发现罢了。

我一直很困惑的是,乌鸫这家伙既然选在我家做邻居,按理是有诚意的,却又根本不愿意与我们照面。资料上说乌鸫是种极其敏感胆小的鸟,我算是领教够了。我也做好了“直到乌鸫离开,也从来不曾相认”的打算。没想到却有转机发生。那天下了巨大的雷雨,而且雨速紧得惊人。不远处不时传来砰里哐啷,有东西被风雨砸落地面的声音。我与丈夫的第一念头当然是“小鸟怎么办”:就算她不会被刮走,暴雨打到身上也得蜕层皮。我想起家里有把破了一角、一直没舍得扔的雨伞,赶紧取出来。丈夫寻了一截红绳子,推开窗户的当口,鸟妈还是不顾暴雨,惊飞到对面人家的一扇排气扇上。我们快手快脚地把伞绑紧在旁边栀子花树干上。栀子花肥软,枝干却是遒劲,恰好适合固定雨伞。雨伞之下,那五个毫无动静的蛋显得十分安稳安全。暴雨一过,骄阳又来了。雨伞又顺理成章地开始遮阳。我们才发现,这把伞真是安得完美呀。也许乌鸫妈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有一天我拉开窗帘,突然发现

她不如常惊吓飞走了。她卧在伞下,竟然定定地看着我,一眨也不眨。那样的眼神可真是又沉静又美:既像在观察眼前的人类,但也像在思考别的什么。我们的距离连一尺都不到。如果我会鸟语,她会人语,也许我们简直可以互相问好了吧。我从没有受过鸟儿这样高的礼遇,那一刻真是受宠若惊。

乌鸫最盛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这盛大是由某天清晨五点时响起的一串细微而又细密的音乐宣告的。唧唧唧唧,弱小然而又是惹人怜爱的,几乎没有个停。间夹着的,还有成年乌鸫明亮的叫声。我几乎不在那个钟点醒来。所以我被这声音吵醒的时候,我知道小乌鸫诞生了。我按捺住想看看小鸟的想法,直等到早上七点多。我本来是想给邻居道个喜送个贺的,没想到一撩窗帘,我还没来得及看小鸟,“啪”一声,一坨东西直甩过来。要不是隔着纱窗,就甩我脸上了。我一看,竟然是乌鸫粪。原来在我拉窗帘的同时,乌鸫妈飞了起来,但她这次既没有飞到广玉兰树上,也不去对面的排气扇,她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怕我侵害她新生的宝宝,母性的激发令她不时发出十分难听的焦躁鸣叫,并且还用她专门制作的

“炸弹”警告我。我吓得赶紧退回来。看来再有诚意,邻居与我的交情也还是有限的。我算是认了。

我只能偷偷地观察一下。新生的小乌鸫一丝毛也没有,粉红的皮肤,眼睛还没有睁开,只看到一道眼皮缝,可真丑。但是他们已经会喊饿了,不停地唧唧着,一天大约要唧唧二十回。乌鸫父母轮流衔着蚯蚓回来。有时他们空着口回来,大约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吃的,又担心离开太久,小乌鸫有什么意外,于是回来看一眼再出门——一下子要养活五张口,还要时刻警惕来自比自己更强大的生物的侵袭。

可真是太辛苦了!那些天我们外出都多了件事就是爱往潮

湿的地方看,希望能发现一条两条蚯蚓给带回来,减轻一点乌鸫爸妈的负担。我小时候干过挖蚯蚓这事儿,大了却根本一条也找不着了。后来我当然也释然了,鸟敢生那么多,就一定能养那么多,否则早被淘汰了,进化不到今天。这就是鸟的生存之道吧。

小乌鸫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比前一天大一圈。到了出生十来天,他们几乎和父母一个体型了。那个窠他们是根本住不下了,等我还在想他们怎么不移居到旁边的花盆里住住时,有一天早上丈夫发现少了一只乌鸫,他立马跑下楼。他觉得窝太小,乌鸫住不下,一定是挤出去了一只。他担心乌鸫摔死了,于是跑到正对我家阳台的楼下地面巡视。过了半天他笑嘻嘻地上来,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这也就是说,已经有一只小乌鸫可以长大成鸟,飞走了。

又过了两天,窝里只剩最后一只乌鸫了。我心说,你兄弟姐妹都走了,你咋还蹲着,是不是有点病弱啊。我就用手去扒拉一下他黑乎乎的羽毛。没想到,我轻轻一扒,它竟昂昂然地飞起来了。力量之大,速度之快捷,把我吓一大跳。

巢就这样一下子空了。而且渐渐地由最初的青绿变成黑色,有一股被废弃的气息。但我还保留着,给花浇水也尽量小心翼翼地绕开它,奢望有一天他们会飞回来过夜,或是即使不过夜,来故居缅怀一下也可以啊。可是他们从来也没有飞回来过。有啥好牵绊的呢?天地广阔,处处为家。而且世间万物都是要分开的。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真理。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无牵无绊。

所以做邻居这个事情起先虽然是乌鸫单方面的决定,但到最后,“单方面”却演变成了我。我还当他们是邻居,而且是好邻居。我还盼着他们明年再来。

(图片摄影:涂序理)

盛夏云影盛夏云影□□ 朝朝 颜颜

文学新锐 全国报纸副刊最佳专栏 豫章随笔

好邻居乌鸫好邻居乌鸫好邻居乌鸫□□ 王晓莉王晓莉

(作者为小学教师,1984 年出生,现居余干)